最早听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名字是1979年10月在南京。那会儿恰逢全国西班牙、葡萄牙、拉美文学学会成立,地点在南京大学。由上海外语学院的三位老师合写了一篇论文,介绍马尔克斯的作品和生平。
会上,马尔克斯是作为重点讨论的题目。另一个重点讨论的题目是巴尔加斯·略萨。现在看来,当时的讨论非常有趣。像《百年孤独》里的性的问题、爱的问题、孤独的问题……大家都是七嘴八舌,众说纷纭。1979年,思想还没有完全从“文革”阴影中解放出来。我记得当时外交部前来参加会议的代表,对是否要引进这部小说还很犹豫。他们觉得“这样的小说,也能介绍给读者”?
当然上海译文出版社很有远见,随后出版了《百年孤独》和我编选的《马尔克斯中短篇小说集》。这两书出版以后,正好赶上1983年,马尔克斯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所以在中国作家里头,尤其对当年30岁到50岁的作家很有影响。大家都觉得“哎哟,小说原来还可以这样写”,又是魔幻,又是故事,又是现实,所以热闹了一阵。
我记得中国作家里,比如莫言、阎连科、李存葆,当时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读书的一批人,在上世纪80年代早期那几年都在疯狂阅读。我当时在那里讲拉美文学,有一次我问莫言读什么书。发现他读的书很多很多,西方的、英美的、拉美的、苏俄的,他都读,而且读得很快。莫言不是单独一个,这样的作家有一大批。在此之前,是不让读外国文学作品的,禁了十年有多。对于世界文学究竟有什么东西,大家两眼一抹黑。所以像《百年孤独》、博尔赫斯的作品一介绍进来,人人都惊赞、爱不释手。
上海译文出版社有一位老先生叫汤永宽,他给我们的研究会做过一个报告,介绍西方现代派文学。他说,我们必须把英美、苏俄、德法、拉美放在一个平台上一起比较研究,选择之后才能翻译。汤永宽的报告听得我们目瞪口呆,什么意识流啦、心理分析啦、性啦……上世纪80年代那可是不得了,谈“性”色变的。当时对译介《百年孤独》有很多担忧,但最后上海译文出版社还是出版了。上海译文出版社的文艺先锋作用真值得表扬。
马尔克斯从1947年开始写小说的。最开始他是写着玩的。他当时从事的是新闻职业。上世纪60年代,马尔克斯还当过中国新华社驻哈瓦那分社的通讯员。马尔克斯给新华社干过活,打过字,做过采访。后来成了大作家,新华社的那些老先生都很惊讶———“马尔克斯怎么火到这个地步了?”都对他刮目相看。
马尔克斯是位左派作家,是反独裁的。上世纪60年代他到了墨西哥,不管他多穷,他的妻子梅尔赛德斯都一直追随他。穷到什么程度呢?他写《百年孤独》的时候,连房钱都交不上。房东特别同情他,就让他先欠着。他用打字机写小说,后来连买打字纸和墨汁的钱都没有了。他妻子把自己的首饰当了,给他买纸和墨汁。写完以后,将文稿寄给出版社的邮费不够。但他的妻子一直支持他,绝不因为穷困潦倒而跟他离婚。这对夫妻是个榜样。
1965年,《百年孤独》寄出去以后,还被退回过一次。后来《百年孤独》被阿根廷的另一位大作家科塔萨尔发现,科塔萨尔坚决说这是好作品,让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南方出版社出版。1966年《百年孤独》出版以后,逐渐在西班牙、美国译介,后来又回到拉美,才真正热起来。这段过程大概有7、8年。所以《百年孤独》比当时很有名的作家,比如胡安·鲁尔福或博尔赫斯的作品慢热得多,甚至不如巴尔加斯·略萨和卡洛斯·富恩特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百年孤独》固然很震撼,但丝毫没有因为它的出版就把其他大作家给遮蔽了。比如乌拉圭作家胡安·卡洛斯·奥内蒂,在上世纪50年代比马尔克斯知名度高很多。
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作家,如饥似渴要读很多东西。接受者是各取所需,觉得《百年孤独》这个体裁,神话、魔幻,很好玩,就拿来了。但并不表明拉美文学就是马尔克斯。拉美文学,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一直到现在,是愈来愈红火了。并不是像有的人说的,《百年孤独》之后就没有大腕了。说这种话的人就是无知。1982年到2007年,拉美开过一次国际会议,搞过一次调查,看看1982-2007年间有哪些好作家。结果国际大会上评选出一百部优秀作品。很多好作品的分量和影响都超过了《百年孤独》。可惜后来我们的译介没有跟上。这不是中国读者的问题,也不是媒体的问题,而是文学研究界都去发财去了,没有跟进拉美当代文学的译介。拉美小说写社会、写人生、写爱情……优秀作品不可胜数。所以这个错觉应该消除一下。不要让中国人只知道马尔克斯,这太可笑了。
采写:南都记者 黄茜
朱景冬:马尔克斯读卡夫卡兴奋地“骂娘”
1995年10月,长春出版社策划了一套“全球诺贝尔奖获得者传记大系”丛书,我写了一本《加西亚·马尔克斯———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巨擘》,这算是国内最早关于马尔克斯的传记。
改革开放之后,我研究马尔克斯是从翻译他的散文作品开始,出版了两本《加西亚·马尔克斯散文精选》和《诺贝尔文学奖的幽灵———加西亚·马尔克斯散文选》。后者讲到卡夫卡和他的小说《变形记》对马尔克斯走上文学道路有直接影响,马尔克斯在小阁楼上读《变形记》,一读开头,不禁赞叹:“他娘的,我姥姥不也这么讲故事的吗?”
1987年我去过一趟哥伦比亚,马尔克斯的家乡给我发过邀请函,请我过去,但由于时间很仓促,错失机缘,很遗憾。
我在1997年还翻译出版了《两百年的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谈创作》,马尔克斯是一个独特的作家。就像他说的,“一个作家的伟大政治贡献就在于不回避他的信念,也不逃避现实,而是通过他的作品帮助读者更好地了解他的国家、他所在的大陆、他所处的社会的政治现实和社会现实。”我认为,就是这样的信念支撑马尔克斯创作了《百年孤独》等一批根植于拉美历史和现实的优秀作品。
采写:南都记者 赵大伟
赵振江:马尔克斯未必代表拉美文学主流
从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开始,国内开始比较系统地介绍拉丁美洲文学。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作品被一部部地翻译出来。但当时存在一个著作权的问题。首先我们国家没有加入“国际版权公约”,加入之后,联系版权客观上仍比较困难,出版社也不愿意花那么多钱去购买版权。加西亚·马尔克斯在这个问题上一直对中国耿耿于怀。我们几乎翻译了他所有的小说,可他没有拿到一分钱版税。一直到2011年,最新版的《百年孤独》由“新经典”出版,译者是我的学生范晔,直到这一版,“新经典”花了100万美元买了《百年孤独》的版权。这才算把原来的“欠账”基本上还清了。
马尔克斯的作品很多,在中国的译介也很广泛。单是《百年孤独》就有好几个译本。《百年孤独》最早的译本是由三位上海外国语大学的老师黄锦炎、沈国正、陈泉译。后来中央党校的一位老先生吴建恒也译了一本《百年孤独》,他的译本是在云南出版的。人民文学的高长荣也从英文版转译过一本《百年孤独》。《百年孤独》的这几个版本,加起来的发行量已经有几百万、上千万册。当然还有盗版,但盗版也是以这些译者的名义,只是不是原来的出版社。这些译本总的来说都是不错的版本,各有自己的特点,而且都是站得住脚的。新经典买了版权之后,想出一个新译本,也想找一个比较年轻的译者来译介,所以找到了范晔。
马尔克斯是拉丁美洲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拉丁美洲文学在世界文坛上的地位,不是由单独的一个作家,而是由一代作家支撑起来的。和国内读者的认识相反,魔幻现实主义严格来说从来没有成为拉丁美洲文学的主流。魔幻现实主义在国内读者内心留下根深蒂固的印象,实际上是种误解。这是由于对拉丁美洲文学没有全面的了解造成的。我们称之为“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品,拉美人根本不承认,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认为那就是现实,不是魔幻。巴尔加斯·略萨说过:“没有主流,就是拉丁美洲文学的主流。”拉丁美洲文学一直有各种各样的流派,加西亚·马尔克斯所代表的魔幻现实主义只是众多流派里的一个。
采写:南都记者 黄茜
陈众议:真正读他的可能还是八十年代的那些老读者
马尔克斯写《百年孤独》花了很长时间,前期一直在为之做准备,他1967年写完这本书的时候正好四十岁,它的影响力也是最大的。也有一些人觉得马尔克斯五六十岁的时候已经创造出了他最重要的作品,他晚年已没有特别重要的创造了,这基本上是有道理的,虽然像《霍乱时期的爱情》也还是很重要。但是对一个作家,你也不能太苛求,一个作家一生有一两部伟大的作品就好了。这个没关系的,见仁见智。也有人更喜欢他后期的作品,比如《霍乱时期的爱情》更好读,因为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结构、技巧的玩弄。
随着时间的推延,很多事情慢慢沉淀,现在他的地位实际上应该说超过了八十年代。但我觉得,人们对马尔克斯的关注并没有引向深入。据我所知,年轻的读者真正能读得下去的并不多,真正重新阅读的可能还是那些八十年代的老读者。现在年轻人习惯于浅阅读——— 娱乐化的、消遣性的阅读。我们现在面临的是一个世界性的文学工业化、文学产业化、文学消费化、文学娱乐化的一个大氛围,这个潮流是由美国主导的,我们知识界和媒体是有责任的,我们这方面说得不够,当然,我们的声音是不是能够很好地发出去也是个问题。现在年轻人眼里,自己喜欢的就是好的,管他经典不经典。但是马尔克斯不是这样的,他骨子里是想全方位地传承经典,不光自己民族的经典,还有整个西方伟大的文学传统。这种传统里面有对时流的抵抗,也有抱负——— 马尔克斯常挂在嘴边的“要创造拉丁民族的圣经”。他在作品中充满了对西方文学经典,包括拉美文学经典的互文和借鉴,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他确实是想建构一部伟大的史诗,虽然《百年孤独》翻译成中文也就二三十万字,但是他整个的结构和气势就是一部史诗。
《百年孤独》里边,一群拉丁人以满腔热血建设自己的家园,好不容易平息了战争和瘟疫,跨国资本进来了,然后风吹落叶般把整个马孔多一扫而光。马尔克斯是想要引领世道人心、改变世道人心的,他想要提升哥伦比亚和整个拉美文化的品味,通过文学去提起精神,这种抱负是非常明确的,他对民族劣根性的批判也显而易见。
这方面我们关注得不够,我们只关注到马尔克斯作品表面的技巧性的东西,没看到他内里的精神结构。反观自身,我们一样经历贫穷、战乱,我们现在的作家中还有创造自己民族史诗的抱负吗?我们其实也要提醒我们的年轻作家和已经成名的老作家:他们有责任。如果我们的作家、艺术家都把世道人心抛诸脑后,这个民族就没有希望了。我觉得马尔克斯的离世很可能意味着这种伟大传统的消失。所以,希望大家利用这个机会做一些深沉的思考。